赵序茅:科学不仅是职业也是我的信仰

  赵序茅总爱开玩笑说自己生命当中最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禽兽”,因为他在硕士期间主要研究鸟类,博士期间主要研究兽类。不过,提起这些占据自己大好年华的“禽兽”,沉稳的赵序茅会立刻活泼起来,像是在说自己的朋友,声情并茂、滔滔不绝。

  4月20日,赵序茅做客北京青年报的“青睐”讲座,谈起他的研究经历,谈起经常打交道的金丝猴、熊、蛇那些动物,简直如数家珍,讲得生动有趣、老少咸宜。

  在赵序茅口中,那些命悬一线的危险被描述成了难忘的经历和有趣的花絮,听者却是为之捏了把汗。一位读者更是不无心疼地说:“我说话直了些哈,您这工作有今儿没明儿的,太危险了,图什么啊!”

  但是,赵序茅还是沉迷于与“禽兽”为伍的日子,一年中有四五个月都在野外做研究。而一回到城市中,他立刻会致力于科普传播工作,这些工作都是他个人的自愿行为,绝非“工作”考量内容,更不会被计入到工作成绩之中。

  探究其动力源头,一方面,赵序茅在大自然中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自己的生命变得谦卑,得到净化;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可以把自己的见闻收获告诉孩子们:“除了向公众普及我们一线工作的研究,我更希望给孩子们传递一种科学的思维。科学的知识是短暂的,今天的经验定律,明天也许就被推翻,但是科学的思维是长久的,即便孩子们将来不从事科研工作,但是科学的思维和精神在任何行业都是需要的。”

  滇金丝猴却不见“金丝”

  邀请赵序茅做客“青睐”讲座,缘起于《红唇美猴传奇》,这本书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是一本真实的野外滇金丝猴考察笔记,可是这本书并不枯燥晦涩,翻看它,你会以为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动物电影脚本。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来自中国科学院的研究团队中的一员赵序茅。

  在我国,有这样一种动物,珍稀程度不输大熊猫,却不被大家所熟悉,它藏身于云南的高山密林之中,想见到它们绝非易事,想探知它们的生活,更是难上加难。它们就是滇金丝猴。

  来自中国科学院的研究团队,历时十余年在云南白马雪山实地考察,跋山涉水,穿行于高山密林中,追踪滇金丝猴的足迹,观察、记录和研究它们的行为,最终写成了这本《红唇美猴传奇》。

  此次“青睐”讲座的缘起是讲述滇金丝猴,可是读者们看到图片后却发现,滇金丝猴有着艳丽厚嘴唇,但身上并没有披挂着“金丝”。

  赵序茅解读道,长有金色毛发的是川金丝猴,在分类学上,滇金丝猴和川金丝猴都属于哺乳科、灵长目、猴科、疣猴亚科、仰鼻猴属,仰鼻猴属下面有五个种,除了滇金丝猴和川金丝猴,还有黔金丝猴、缅甸金丝猴和越南金丝猴。这五种只有川金丝猴拥有一身金色毛发。

  至于为什么名字中会有“金丝”,赵序茅解释说,是因为川金丝猴是最早被人类发现定名的,后来发现的几种虽然没有金色毛发,但和川金丝猴关系非常近,所以就比照着川金丝猴起了名字。其实,仰鼻猴属的成员,共同的特征是鼻孔后仰。

  在五种金丝猴当中,川金丝猴是分布更广的。中国唯独缺少的是越南金丝猴,而川金丝猴、滇金丝猴和黔金丝猴是中国特有,缅甸金丝猴则为中国和缅甸共有。

  仰鼻猴属除这五种金丝猴外,很多人还知道有怒江金丝猴,那么,究竟金丝猴是五种还是六种?对此,赵序茅表示,所谓怒江金丝猴的这个说法并不符合国际命名的法则,怒江金丝猴其实就是缅甸金丝猴,“它是五种金丝猴当中最晚被发现的,2010年在缅甸被发现,因此命名缅甸金丝猴,国际命名的法则是在哪个地方先发现,别人就有命名的权利,比如说咱们国家的丹顶鹤,拉丁学名意译就叫日本鹤,虽然我们听着很别扭,但这是一段事实。十八九世纪博物学兴盛的时候,对全球动物命名,中国没赶上这个时候。所以,要尊重事实,把原本已经定名的缅甸金丝猴又起了个名字叫怒江金丝猴,这不符合国际命名法。很不好的是,给公众造成了很大的混淆,有很多公众以为有六种金丝猴。”

  猴子知道脉动可乐比矿泉水好喝 知道“吃土”

  猴子有多聪明?赵序茅举例说,它们知道脉动、可乐比矿泉水好喝,“我们在白水河保护区时,那里的猴子看到路人的东西就过来抢,如果有人带着矿泉水,有人带着脉动,有人带着可乐,它们会优先抢夺脉动和可乐。它们很聪明,觉得脉动好喝口感好,其实脉动里面有一种电解质是它们身体所缺乏的。”

  赵序茅感慨于这些灵长类的认知能力,“在第一次看到矿泉水、脉动时,它们并不了解这两种,就都抢,但是经过对比,它们就会发现,脉动比矿泉水要好喝得多,下一次再抢就会认准这个商标了。”

  在赵序茅为大家展示的照片中,有敬礼的猴子、自拍的猴子、看报纸的猴子、泡温泉的猴子等等。“猕猴泡温泉是很有意思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绝大部分灵长类动物都怕水。有一只灵长类动物在温泉边上走,一不小心掉进去了,它突然发现这个水好温暖,尤其是冬天好舒服,之后它就将这种体验告诉同伴们,于是同伴们都学会了泡温泉,这是一种认知加学习的行为。”

  长条状的松萝是滇金丝猴的主要食物,它们是叶食性灵长类,主要以植物的叶、花、果实为食,偶尔也会改善伙食,开开荤,捕捉一些小松鼠、红嘴蓝鹊。赵序茅说,经过观察,捕捉小动物的一般都是“单身俱乐部”的金丝猴,有家庭的猴子则很少捕杀小动物,因为他们精力有限,没时间去捕杀小动物。

  聪明的滇金丝猴还知道“吃土”,这就像人类炒菜要放盐,它们不知道去哪里买盐,但是他们知道土壤当中富含盐和很多矿物质,所以它们就经常有吃土的行为。“我前段时间去白马雪山,半途中一头小牛就朝我跑过来了,不是因为小牛喜欢我,把我当大牛,而是我身上出汗,汗里含有盐味,聪明的小牛闻到了,所以向我跑过来。”

  猴子也有母性、人性

  近年来,研究者开始关注灵长类动物对死亡的认知,其中母亲对死亡婴猴的态度更是引起研究者广泛的注意,在日本猴、狮尾狒和黑猩猩中,都发现了母亲携带死婴的行为,持续时间可能为一天至几天,也可能会长达一个月甚至更长。在研究滇金丝猴时,赵序茅的团队也遇到了这种情况。

  他们给那只第一次生育的母猴起名花脸,花脸的孩子刚出生就夭折了,接下来的几天,花脸把死婴猴紧紧抱在胸前,就像它仍活着一样照顾有加,花脸走到哪里,都带着婴猴的尸体。从婴猴死亡开始,花脸开始渐渐疏远其他家庭成员,不再和家庭一起活动,而是时常独自坐在树上。遇到金雕飞过,花脸也护子心切,如平常一样照看死婴猴。

  由于婴猴已死,不能抓握花脸腹部的毛发,所以花脸无法携带婴猴上树,它就把死婴猴放在地上,独自爬上树采集松萝吃。一天,她突然发现死婴猴不在了,原来是被路过的护林员掩埋了,但花脸不知道,就在树上四处张望,发出哇哇的叫声。这天晚上,花脸没有跟随猴群来到夜宿地,而是独自找了个地方过夜。第二天,花脸平静下来,与家庭成员一起取食、休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异常,看到另一只小猴子在一旁活动,花脸表现出极大的母爱,轻轻抱住它,如同对自己孩子一样为它理毛,花脸对死婴猴的思念开始转移到了这只猴子身上。

  关于滇金丝猴携带死婴,外界的一种说法是母亲无法辨识死亡的婴猴,就是说它们不知道自己带的是死婴猴;第二种说法是“尸体腐烂延缓假说”,是指在炎热干燥或寒冷的极端气候条件下,动物尸体腐烂较为缓慢,生活在这类地区的灵长类母亲携带死亡婴猴的时间较长。滇金丝猴的栖息地海拔高,气温低,尸体腐烂较慢,所以,花脸携带死婴猴就有了客观条件。

  但是,赵序茅说,他们曾看到一只母猴在1月产下死婴,这只母猴并没有携带死婴猴,而是直接扔掉死婴,与之相比,花脸的婴猴死于5月,这时候气候较为温暖潮湿,尸体腐烂速度明显快于12月和1月,携带四天后尸体就有了明显的腐烂迹象,但这并没有妨碍花脸携带婴猴尸体。由此可知,滇金丝猴母亲对死亡婴猴并不会不知道,而且与气候导致的腐烂速度没有明显的相关性。

  赵序茅等研究人员认为,滇金丝猴母亲对待死亡婴孩的态度,可能与母亲的内分泌变化有关,母猴在妊娠期间和产后的激素水平会促使母亲对婴猴产生“母性”,从而照料幼仔,这种联系既是生理性的,也可能是心理性的。母亲产后与婴猴共同生活的经验,与内分泌系统共同作用,使母亲与婴猴产生强烈的情感联结,所以在婴猴死亡后,母亲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无法舍弃婴猴。

  有一次,赵序茅他们还观察到,一只八个月大的小婴猴,跑到别人家去了。没多久,这个家庭就接纳了新来的小婴猴,母猴还给新来的小婴猴喂奶。“我想说动物界也拥有人性,同样人类也有兽性,如何区分人性和兽性,一句话可以解释得很清楚。人世间但凡能用物质和利益衡量的事情,用进化论大多数能解释得清楚。也就是说这种行为在动物上,也可能发生,这就是兽性。而人性的光辉,就闪耀在那些用进化论无法解释的地方。”

  生态文明的尺度在于人和动物之间的距离

  滇金丝猴有一半的种群就分布在云南的白马雪山,在2500-4500米的原始森林中很活跃,赵序茅笑说它们的行踪不但隐秘,并且和人类是“世仇”。那里的少数民族世代以打猎为生,因此,在滇金丝猴眼里看到两条腿的,比天敌都可怕,它们会尽快远离,所以这也给研究带来很大困难。

  赵序茅介绍说,科考团队研究滇金丝猴的方法,主要是给这群猴子安装卫星定位器,可是他们忙了三个月,连猴毛都没抓着,最后还是通过当地的猎人,找到了猴子,通过追踪,知道了猴子大概的活动范围。

  下一步,他们要做的就是和这群猴子搞好关系,“我们要让这群猴子不再害怕我们,用专业术语来说叫习惯化,习惯我们人类的存在,这也是一个极为艰巨的过程。经过将近一年的时间,它们习惯人类跟着了,这才可以继续做研究和观察。但是,也有猴子就是不想被你跟踪,你跟多远我走多远,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大家看图片,可能觉得就是几张图片而已,其实每一张图片,都需要我们至少一两年的观察。”

  科研团队遇到的不仅仅是猴子,还有金雕、蛇、熊等,这意味着危险无处不在,赵序茅笑说遇到这种危险只能“凉拌”,就是保持冷静,千万别跑,“我们要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最毒的蛇,人类也不是它们的猎物,它把你咬死了,也吃不到肉,可是毒蛇用一口毒液会消耗很大的能量,所以蛇咬人是出于本能的自我防备,被咬的情况都是人挑衅了它,还有一种情况是不期而遇,你误闯入它的地盘,它给你发出警告你却没看见。”

  至于见到熊后躲到树上或装死,赵序茅笑说也不可取,“熊无论是灰熊还是棕熊,小时候上的第一节课就是爬树,它们爬树的本领很高,肯定能追上你,而且熊也吃腐肉,装死也白搭。”

  在赵序茅看来,自然界没有一种动物是主动把人类当做猎物的,“我们怕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怕你,你如果要跑,就会告诉它你是猎物,来追吧,如果你不跑,它心里反而没底,大家相安无事,所以,不要主动去挑衅。现在,我们倡导绿水青山,倡导生态文明。绿水青山是人和动物共同的追求。如果绿水青山里边没有动物,那只是一片绿色的荒漠。”

  赵序茅认为,人与动物的距离是衡量生态文明的标尺,如果人类依旧不能平等地看待动物,依旧对动物充满无知和误解,依旧想着去消费动物,去利用动物,那么生态文明也就无从谈起。

  真正面对大自然的时候 你会发现自己很渺小

  赵序茅给大家看了一张照片,是他硕士时期做高山兀鹫的项目,准备进它的巢里面采集数据,“这个位置已经在海拔3800米了,之前,高山兀鹫都没有让人研究过,因为研究太困难了,我们所在的地区在新疆以前的地图上找不到,基本是无人区,没有信号,开车进去要一百多公里,可见鸟很会选地方。这么危险,有人会说,研究的时候掉下来怎么办,你们有没有什么急救的措施?其实,根本就不用救,因为一旦掉落就没有生还的可能性,野外攀岩非常危险,一起风,经过风化的岩石就跟刀子一样快。”

  这种惊心动魄让人感觉赵序茅十几年来简直是用生命在研究,让他讲几个遇到危险的故事,他回答说太多了,最危险的就在于你没有预测到危险在哪里,“举个例子,南方的山和我在新疆调查时的山不一样,有时候你到了悬崖边都不知道,因为植被太茂密了。2016年的时候,我在云南找滇金丝猴的位置,向导带着我上山,上山之前向导告诉我没问题,上山保证给你找到,但是上了山后开始下雨了,我们到海边4000米的时候全是雾,向导也迷路了,我们住在牛棚里,第二天出来一看,旁边树上有爪印和毛发,是一只黑熊的,幸好没进来。虽然很危险,但是也挺有趣,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些场景。”赵序茅笑说自己不怕大动物,怕小动物,“尤其在南方,夏天下过雨之后,森林里走一趟,回来把鞋脱了,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蚂蟥。”

  2015年的时候,赵序茅的一个同学,科考时在新疆骑马过河,从马上摔了下来,人去世了。“这份工作是真的比较危险,我们在野外首先靠个人注意,很多时候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所有的野外生存能力就是‘在战争中学会战争’。”

  很多人还关心这么危险的工作,女生多不多、他们在外面靠什么充饥等,赵序茅解答说,现在每年基本有四五个月在野外,父母并不清楚他的工作具体是在做什么,报考的女生确实也不多,“属于十年九不遇,但是也不是说女生不可以做。做这种项目最关键的是你要喜欢才可以,一呆就一两个月,如果你不喜欢,肯定呆不住。”

  至于在野外的伙食,赵序茅说一般他们会提前计划好,不会盲目行动,遇到极端的情况,比如迷路了,“那必须熬得住,如果带的食物也吃完了,就自己想办法。比如一些野果、一些昆虫。虫子的能量很高,单位质量的昆虫蛋白质含量是牛肉的六倍。”

  赵序茅说自从做了这行,自己再也不去旅游景区了,“因为我们到的是别人到不了的地方,无限风光在险峰。于我而言,价值观有所变化,你真正面对大自然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很渺小,当你把家庭那些琐事放在大自然面前时,其实什么都不是,我觉得这就是自然教给我的人生态度。”

  研究回来,发表了论文,赵序茅还要写成科普文章去给大众传播,他说这是自己的一个小小情怀,他觉得这些论文不应该只有圈内少数人看到,公众看不见也看不懂:“我作为科研人员,有必要给公众做一个普及,此外,咱们国家科学发展面临很多问题,基础科学发展差得很,为什么我们得诺贝尔奖的那么少,很大原因是我们把科学当做职业,而不是当做信仰。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从小培养他们科研素养,给他们心中种下科学的种子,未来的若干年才可以真正振兴中国的科学。”  

  文/本报记者 张嘉 2019年04月25日 星期四 北京青年报

  录音整理/程易璇

  供图/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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