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读 |“创新精神”最宝贵—2005年3月29日钱学森同志与他的秘书的说话
出 处:《钱学森讲谈录—哲学、科学、艺术》增订版 第294页,九州出版社 2013年8月出版
诵读者:毛俊杰 李宇飞 聂晓庆 王越 何正泉 韦华芳 杨霞 翟晶磊(分别诵读),干细胞与生殖生物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党总支
今天找你们来,想和你们说说我近来思考的一个问题,即人才的培养问题。我想说的不是一般人才的培养问题,而是科技创新人才的培养问题。我认为这是我们国家长远发展的一个大问题。
今天党和国家都很重视科技创新问题,投了不少钱搞什么“创新工程”、“创新计划”等等,这是必要的。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要有具有创新思想的人才。问题在于中国还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都是些人云亦云,一般化的,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东西,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一直是这样子。我看这是中国当前的一个很大的问题。
最近我读《参考消息》,看到上面讲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的情况。这使我想起我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所受的教育。
我是在上个世纪30年代去美国的,开始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麻省理工学院在当时也算是鼎鼎大名了,但我觉得没什么,一年就把硕士学位拿下了,成绩还拔尖。其实这一年并没学到什创新的东西,很一般化。后来我转到加州理工学院,一下子就感觉到它和麻省理工学院很不一样,创新的学风弥漫整个校园,可以说整个学校的一个精神就是创新。在这里,你必须想别人没有想到的东西,说别人没有说过的话。拔尖的人才很多,我得和他们竞赛,才能跑在前沿。这里的创新还不能是一般的,迈小步,那不行,你很快就会被别人超过。你所想的做的要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才行。那里的学术氛围非常浓厚,学术讨论会十分活跃,互相启发,互相促进。我们现在倒好,一些讨论会还互相保密,互相封锁,这不是发展科学的学风。你真的有本事,就不怕别人赶上来。我记得在一次学术讨论会上,我的老师冯.卡门讲了一个非常好的学术思想。美国人叫“good idea”。这在科学工作中是很重要的。有没有创新,首先就取决于你有没有一个“good idea”。所以马上就有人说:“卡门教授,你把这么好的思想都讲出来了,就不怕别人超过你?”卡门说:“我不怕,等他赶上我这个想法,我又跑到前面老远去了。”所以我到加州理工学院一下子脑子就开了窍,以前从来没想到的事这里全讲到了,讲的内容都是科学发展最前沿的东西,让我大开眼界。
我本来是航空系的研究生,我的老师鼓励我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我到物理系去听课,讲的是物理学的前沿,原子、原子核理论、核技术,连原子弹都提到了。生物系有摩根这个大权威,讲遗传学,我们中国的遗传学家谈家桢就是摩根的学生。化学系的课我也去听,化学系主任L.鲍林讲结构化学,也是化学的前沿。他在结构化学上的工作还获得诺贝尔化学奖。以前我们科学院的院长卢嘉锡就在加州理工学院化学系进修过。L.鲍林对于我这个航空系的研究生去听他的课,参加化学系的学术讨论会一点也不排斥。他比我大十几岁,我们后来成为好朋友。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思想“左”倾,却又瞧不起美国共产党,人家动员他入党,他说我不入你们这个党,我看你们干不了什么大事。这在当时是很奇特的看法,但后来证明他是对的。他甚至瞧不起苏联,在世界和平运动中跟苏联人也闹矛盾。但他活动能力很强,影响很大。由于他搞和平运动有功,还得过诺贝尔和平奖。他晚年主张服用大剂量维生素的思想遭到生物医学界的普遍反对,但他仍坚持自己的观点,甚至和整个医学界辩论不止。他自己就每天服用大剂量维生素,活到九十三岁。加州理工学院就有许多这样的大师,这样的怪人,绝不随大流,敢于想别人不敢想的,做别人不敢做的。大家都说好的东西,在他看来很一般,没什么。没有这种精神,怎么会有创新!
加州理工学院给这些学者、教授们,也给年轻的学生、研究生们提供了充分的学术权力和民主氛围。不同的学派,不同的学术观点都可以充分发表。学生们也可以充分发表自己的不同学术见解,可以向权威们挑战。过去我曾讲过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当研究生时和一些权威辩论的情况,其实这在加州理工学院是很平常的事。那时,我们这些搞应用力学的,就是用数学计算来解决工程上的复杂问题。所以人家又管我们叫应用数学家。可是数学系的那些搞纯粹数学的人偏偏瞧不起我们这些搞工程数学的。两个学派常常在一起辩论。有一次,数学系的权威在学校公布栏里贴出了一个海报,说他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讲理论数学,欢迎大家去听讲。我的老师冯.卡门一看,他马上贴出一个海报,说在同一时间他在什么地方讲应用数学,也欢迎大家去听。结果两个讲座都大受欢迎。这就是加州理工学院的学术风气,民主而又活跃。我们这些年轻人在这里学习真是大受教益,大开眼界。今天我们有哪一所大学能做到这样?大家见面都是客客气气的,学术讨论活跃不起来。这怎么能够培养创新人才?更不用讲大师级人才了。
像加州理工学院这样的学校,光是为中国就培养出许多著名科学家。钱伟长、谈家桢、郭永怀等等,都是加州理工学院出来的。郭永怀是很了不起的,但他去世得早,很多人不了解他。在加州理工学院,他也是冯.卡门的学生,很优秀。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常常在一起讨论问题。我发现他聪明极了。你若跟他谈些一般性的问题,他不满意,总要追问一些深刻的概念。他毕业以后到康奈尔大学当教授。因为卡门的另一位高才生西尔斯在康奈尔大学组建航空研究院,他了解郭永怀,邀请他去那里工作。郭回国后开始在力学所担任副所长,我们一起开创中国的力学事业。后来搞核武器的钱三强找我,说搞原子弹、氢弹需要一位搞力学的人参加,解决复杂的力学计算问题,开始他想请我去。我说现在中央已经委托我搞导弹,事情很多,我没精力参加核武器的事了。但我可以推荐一个人,郭永怀。郭后来担任九院副院长,专门负责爆炸力学等等方面的计算问题。在我国原子弹、氢弹问题上他是立了大功的。可惜在一次出差中因飞机失事牺牲了。那个时候就是这样一批有创新精神的人把中国的原子弹、氢弹、卫星搞起来的。
今天我们办学,一定要有加州理工学院的那种科技创新精神,培养会动脑筋,具有非凡创造能力的人才。我回国这么多年,感到中国还没有一所这样的学校。都是一些一般的,别人说过的才说,没说过的就不敢说,这样是培养不出顶尖帅才的。我们国家应该解决这个问题。你是不是真正的创新,就看是不是敢于研究别人没有研究过的科学前沿问题。而不是别人已经说过的东西我们知道,没有说过的东西我们就不知道。所谓优秀学生就是要有创新,没有创新,死记硬背,考试成绩再好也不是优秀学生。
我在加州理工学院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这是我感受最深的。回国以后,我觉得国家对我很重视,但是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更多的钱学森,国家才会有大的发展。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我们要向加州理工学院学习,学习它的科学创新精神。我们中国学生到加州理工学院学习的,回国以后都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所有在那学习过的人都受它创新精神的熏陶,知道不创新不行。我们不能人云亦云,这不是科学精神,科学精神最重要的就是创新。
我今年已九十多岁了,想到中国长远发展的事情,忧虑的就是这一点。